荆楚网（湖北日报网）记者 王博璨
入夏的武汉，骄阳似火。
当美团驻店骑手赵恒阁坐在椅子上阅读《遥远的救世主》时，位于武汉闹市区徐东的新世界百货商场内，只有他一个人捧着纸质书。
这部由作家豆豆写就的长篇小说，已经被赵恒阁阅读了近半，此时正摊放在他的左大腿上。他用左手托着书底保持固定，右手捏着一张核酸检测卡，用空余的三根手指翻页。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，读完一面大约需要三分钟。
工作日的商场仍显嘈杂。赵恒阁作为驻店骑手所在的瑞幸咖啡店，位于商场二楼的一个拐角，不论是乘坐上下楼的电梯，还是前往对面的盒马鲜生，都会从此处路过。不到十米外的中庭，搭建着一个贯通三层楼的大型室内儿童游乐场，小孩子们正在里面嬉闹。
人来人往制造的种种声音，以及商场音响里播放的电子乐，让这里无法成为一个可以安静阅读的环境，也让赵恒阁沉浸在书本中的样子，显得格外醒目。
拿一本书，静静地阅读，给这个外卖骑手带来了怎样的诗与远方？
1
从吊在胸口的手机里传来订单信息时，赵恒阁先是快速抬手按下确认，但没有像其他骑手一样立即起身，而是继续把正在阅读的句子读完，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把核酸检测卡当作书签夹在书中，再合拢放到面前的箱子上。他调整了一下手臂上的冰袖和腰间的挎包，然后拾起脚边的头盔，扣在刚剃光不久的脑袋上，提起咖啡，微瘸着腿走向电梯——四月底他遭遇了一场车祸，右腿受伤，至今未能痊愈，无法下蹲和发力。
由于是瑞幸咖啡的驻店骑手，赵恒阁需要送的订单，大都是该店的常客，且距离不远。他任职驻店骑手的两个多月，接到的距离最远的一单，在东湖边的梨园医院，离咖啡店2.7公里。跑的次数多了后，他基本摸清顾客的位置、性格特点和口味偏好，也能指点同事没写全地址的顾客具体位于哪一栋楼。
赵恒阁平均每天送四十单咖啡，什么类型的顾客都遇到过。在武汉这座城市，他遭遇更多的是善意。
腿受伤后，他只能赶早寻找有坐便器的厕所解决个人生理问题，跑单也尽量选择有电梯、不需要爬楼的。一位住徐东小区六楼的顾客，看到赵恒阁爬完楼后强忍疼痛的样子，问了原因，之后每次再送时，发现顾客都已经在楼下等着。顾客解释道，他记得赵恒阁的腿受伤了，下楼就当顺便活动身体。
这件小事让独居异乡的赵恒阁，感受到了来自武汉这座尚属陌生的城市给予的暖。
自他离开家乡，成为美团骑手，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。
2
赵恒阁今年37岁，山东省聊城市临清市松林镇大郝庄村人。大郝庄村地处鲁西北黄河冲积平原，东西长两公里，南北长一公里，像山东的很多农村一样，为明代永乐年间，应诏从山西迁此建村，属于明初大移民的一个缩影。
赵恒阁家有他和弟弟两个孩子。到赵恒阁上学读书时，家中靠务农为生，“是地地道道的农民”，生活比较拮据。
年少的赵恒阁喜欢读书和练钢笔字，有字的东西都喜欢看，成绩在镇上的中学里排名靠前。初中升高中时，赵恒阁向父亲提出“要买课外书或者笔”，父亲隐约表露的不情愿，触动了他敏感的自尊心。他想着家里条件不支持那就自己挣，于是在2000年初中毕业后，进入村子里的轴承厂打工。
刚进工厂时，赵恒阁体型瘦削，看着比实际年龄小。他的父亲对工厂领导说，“不求赚钱，别让他走弯路就行”。他从学徒做起，给老工人打下手、跑腿、处理一些眼力活儿，一天三块钱工资，做了半年。他为人机灵，好胜心强，从旁边观摩师傅的操作，在心里推敲，技术上手很快，后来常常在厂里拿第一。“和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工人相比，也毫不逊色。”
赵恒阁每天工作九个小时，下班后再帮家里做农活。那时他和初中同学还保持着联系，偶尔一同从图书馆借阅一些书籍。有时他读书太投入，直到闹钟响起，才发觉读了彻夜。
19岁时，通过媒人介绍，赵恒阁与邻村一位同龄的姑娘订婚，花了两年工资在村里盖了一间房。但到法定结婚年龄时，姑娘忽然反悔，几经周折才同意完婚。
年轻气盛的赵恒阁心里憋着一口气。婚后不久，赵恒阁从工作了八年的轴承厂辞职，辗转村内多个工厂打工。彼时大郝庄村及临清市范围内的众多村子里，轴承加工厂已如雨后春笋般涌出，正在从家庭作坊向规模化、专业化生产转型，但还没发展到如今成为全国轴承五大产业集聚区之一，跻身山东省十大(工业)产业集群的阶段。
白天打工、农忙下地、闲时串门，赵恒阁那时的生活轨迹，和大郝庄村的大多数村民没有不同。最大的差别是，他不喜欢打游戏、也不喜欢打牌，“没什么爱好，就是喜欢安静一些”。
然而，儿子出生后，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能再给人打工了，就用自己的存款，加上从亲戚们手里拼凑出的七万多元，买了一台大型收割机，帮人收割农田。
“虽然操作起来很累，但一天收六七十亩地，能赚小两千块。”不过一年当中，只有春秋时分的两个月才有这样好的光景。特别是农作物大面积成熟的那七八天，“最为赚钱”。
农闲时，打工依然是他主要的收入来源。
3
进入2010年以后，随着浙江义乌整治取缔“低、小、散”污染企业，大批从事小水晶、小电镀、废塑料加工的家庭作坊被关闭，其中一部分转移流向外省。
“2015年的时候，许多水晶珠厂从义乌流到山东，听说比较赚钱，加工好的产品还可以卖回义乌，我和弟弟就动心了，买了几组机器，在家搞了个小作坊。”
根据浙江省水晶工艺制品协会审核发布的信息，生产水晶珠会造成污染的最主要原因，是机械设计不合理，抛光和打磨过程没有分开，导致打磨的玻璃粉和抛光水混杂在一起，产生了不好处理的废水和残渣，解决办法是使用抛磨分开的环保设备。
设备迭代速度很快，刚更换不久就出了下一代。赵恒阁连续更换了好几代，把赚的钱都投了进去，为此还借了一些钱。
2018年，当赵恒阁又一次更换最新设备时，被当地的环保部门找上门，理由是污染超标。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：一是进一步增加投入，转型为工业化生产 ，并让排放符合国家规定的污染物排放标准；二是关闭作坊，放弃生产水晶珠。
赵恒阁比较光棍，拿得起放得下，既然没钱往里投，那就卖机器。“一台三万多元买回来的机器，当废铁两三千就卖了。”又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填补亏空，最后一算账，总共赔了四十万，还有二十多万的缺口。
为了还债，2019和2020两年，赵恒阁跟着朋友捣鼓净水器，安装、维修空调，做一些零工，没有长期的规划。后来，他读了老子的《道德经》，心态也逐渐调整了过来，“事儿来了不能一直躲着，自己上有老、下有小，虽然欠着钱，但不能让他们伤心。”
疫情在家期间，他重拾了读书的习惯，从表弟那里借了本《再苦也要笑一笑》，三指厚，书名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心脏。
2021年，赵恒阁和朋友到成都散心，“想着不能只是出来玩，还要找些事做”。他觉得外卖骑手的工作状态灵活，门槛不高，又多劳多得，于是留在成都，成为了一名美团骑手。
4
在成都跑单时，高强度的工作填充了他的生活。他六点多起床，七点正式上班，晚上十一点下班，上床后翻两页书便睡。“唯独看书的时候心里宁静，就算累得没法看，书在旁边放着，摸一模封面，心里也舒服。”
因为被一阙《卜算子·自嘲》吸引，赵恒阁买了作家豆豆的三部曲，《背叛》《天幕红尘》和《遥远的救世主》。其他两本他读得不多，但尤其钟爱《遥远的救世主》。他欣赏丁元英这个人物的处事方法，“不会和自己思维不对称的人争吵”，觉得对自己有启发。
这本书他已经速读了一遍，大致了解故事，目前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精读第二遍。一方面是仔细思考书中人物处理事情的方法，另一方面是这样的阅读方式，让他可以沉浸在书里。
在成都的一年，除了回家，他只休息了一天，月收入能达到一万。转过年，赵恒阁来武汉找朋友，并再次当上美团骑手。跑了两天单后，站长看他工作积极，就安排他成为瑞幸咖啡的驻店骑手，八点上班，二十点下班。而咖啡的性质，决定了早上和下午刚开始上班的两个时间点最为忙碌。其他时间订单不多，他便在等单时读《遥远的救世主》。
5
赵恒阁租的房子位于秦园居桂园，七百元一个月的单间，没有独卫。房间内只有寥寥三件家具，一个单开门的橱柜，一张床，还有一个床头柜。墙上钉了一块三十多厘米长、二十多厘米宽的木板，“只能放一个烧水的壶”。站在房间里，空着的地方刚够他转身。在成都时他养过多肉植物，但在武汉，他只有三本书陪伴。
离家两年，赵恒阁陆续还上了十万元的债务。这期间，他的儿子升入初中，女儿也开始上小学。他缺失了两个孩子的这一段成长经历。每周五晚上，当住校的儿子回家时，他会和家里打十几分钟的视频电话，顺便“用谈话的方式教育”，勉励子女学习。“但儿子现在有了自己的圈子，有时候找不到人。”
每天二十点下班后回到出租房，睡前看书的两个小时，是赵恒阁一天最放松的时候。《遥远的救世主》的表面没有污渍和折角，能看出他对这本书的爱护。之前他用的书签是女儿手工制作一张卡片，前几天弄丢后，就拿核酸检测卡作为替代。
读书虽没有为赵恒阁带来黄金屋，但让他在生活错乱的线团中，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根线头。
他预计自己大约在明年可以还完债务。“之后想给妻子一个新生活，然后给孩子规划学习方向，让儿子不要走弯路，还有把女儿送进私立学校，学费一年大约小两万。”
他谈起未来，眼神明亮。但在他描述的新生活里，没有谈起过自己。
